去世的她,不应只是翼装飞行这类极限运动的反面教材
我只是一名体育记者,虽然报道过大大小小不少比赛。
我见过运动员流泪、流血、受伤,但未曾想过会目睹一个鲜活生命的消逝。
七年前的那段回忆,被封存在某个盒子里,然后扔掉了锁它的钥匙。因为心里清楚,那里面是一份无穷无尽的确切的悲伤。
直到“张家界”、“翼装飞行”、“失联女大学生遗体已找到”等,成为昨天的热搜关键词。
什么是“翼装飞行”?
翼装飞行, 又叫近距离天际滑翔运动,是指穿着翼装的飞行者从高空中的直升机、建筑物(高楼高塔大桥)或者自然景观(悬崖)等跳下,在空中进行无动力飞行的运动。
选手在达到一定安全高度后,才打开降落伞。在这里,降落伞只起到最后安全缓冲降落的作用。因此,翼装飞行具有极大的挑战性和冒险性,被人们称为“世界极限运动之最”。
于是,站在悬崖边往下望去,那令人晕眩、深浅不一的绿色;敲键盘时,发抖的手指;跟家人打电话时的嚎啕大哭;想不起来“指甲油”,该用英语怎么说时的为难;手臂上的花朵刺青图案……
碎片状的诸多场景,由远及近地涌上心头,让人夜不能寐。
一桶方便面和橙色指甲油
那是2013年国庆长假后在张家界天门山,举行的第二届翼装飞行世锦赛。主办方把赛事专题页面,落户在新浪体育。领导体恤我是湖南人,比赛结束后可以回老家一趟,于是把出差的任务交给了我。
说来羞愧,尽管来自湖南,却没有去过着名的张家界风景区。于是对第二天中午,与试飞的运动员一起去熟悉场地充满了期待。不曾想,一进景区,那号称全世界最长——约7455 米、乘坐需28分钟的观光客运索道,就给恐高的我来了个“下马威”。
腿软、冒虚汗,完全不敢 往下看。好不容易有些适应了,也快到终点了。后来,由于风力太强,全体队员来到距地面约1400米的悬崖附近后,一致决定返回缆车终点站所在的休息区,等待更好的时机。随后的一个多小时里,不少没来得及吃午饭的选手,开始泡起桶装方便面。
“他们还蛮入乡随俗的。”这是心中对这群外国友人的第一印象,不曾想这竟会是某人的最后一顿午餐。
当天第一个试飞的女将(右一)
闲聊时,主办方向记者介绍不同选手身上的亮点——比如有当天过60岁大寿的英国绅士托尼,唯一一位女选手、来自美国的爱伦……后来,问到谁想第一个试飞时,她自告奋勇地喊道:“Lady first(女士优先)!”
大家也乐得成人之美,纷纷本地上打开背包,掏出各式翼装准备紧随其后。人群中,匈牙利选手维克多-科瓦茨也颇引人注目。因为高大魁梧的他,双手擦着鲜艳的橙色指甲油,后来他换上的翼服也是同色系。这太有意思了,正打算想跟他聊上几句,但一时语噻:“哎呀,指甲油用英语怎么说来着?”、“算了算了,下次再采访他好了”。
(遇难前的匈牙利选手维克多-科瓦茨)
一位、两位、三位,包括女选手爱伦在内的前三人均试飞成功。但可能是风向变化的缘故,已经站上出发台的男选手,驻足了好一会,神情颇为犹豫。
这时,有人指了指一旁等待的维克多,点名让他成为第四位试飞的选手。在空中完成第一个转弯时,由于幅度与理想的飞行轨迹有较大偏差,悬崖边观看的好几位队友,不约而同发出带有惊讶意味的感叹声;当他进行第二次转弯,由于受到侧风影响, 出现降落伞没有打开,人却急速下坠的一幕时,大家的惊呼瞬间变成了惊恐!
(维克多在空中的最后一幕,图/何霞)
出发台剩下的选手,顿时陷入沉默。大家迅速收拾好装备,先是搭乘缆车,再转乘中巴车来到天门山景区的第84个弯道附近。在救援队抵达之前,大家四处在寻找搜救的绳索。从搭建的高台上不时有成捆的白绳扔下,再由队员麻利地梳理好放在一旁备用。
由于只是试飞,维克多并没有携带GPS定位系统。为了尽快找到队友,几位有搜救经验的男队员和爱伦带着急救需要的绷带、止血器具、手电等设备,率先没入树林中。
接下来的记忆变得模糊,只记得随着夜幕降临,现场的气氛越来越凝重。
完全帮不上忙的我,只能一边祈祷着,一边机械地按快门、做笔记,试图抓住每一个细节。
(搜救工作随时间的推移,越发困难)
救援全纪录:
10月8日,14:52分,第四个试飞的匈牙利选手维克多发生意外,跌入第84道弯对应的山峰点;
10月8日,16:09分,救援队员通过对讲机汇报,在石壁上发现血迹;
10月8日,18点左右,峡谷中找到维克多破碎的翼服,但本人距此多远仍是未知数;
10月9日,08:02分,维克多的遗体被发现,但山势险峻运送过程困难重重;
10月9日,12:30分,大家为亲爱的队友举行简短而凝重的哀悼仪式;
10月9日,13:13分,消防与救援人员开始将遗体运下天门山;
10月9日,15:00分,殡葬车离开。
后面是怎么下山、几点回到酒店的完全没有印象。如果这是一部悲伤电影,那么下一个镜头直接就是第二天采访重返 救援工作展开的第84道弯。
手臂上的花朵刺青
上午,全体队员自发来到这里,为遇难的维克多举行简短而凝重的默哀仪式。他们默默将手中的花束拆开包装,露出它们原本的样子。站在中间的世界翼装联盟主席伊罗难忍悲痛,他含泪喊了句“我最亲爱的朋友”,率领众人将手中的鲜花抛向山谷。
一分钟的默哀过后,来自哥伦比亚的乔纳森-弗德瑞兹,在石碑旁坐了下来,久久不愿离去。秩序册上,他曾经这样道出对翼装飞行的感悟:“空中的一瞬,便是人间的永恒。”
心碎的第84道弯
采访时,世界翼装联盟主席伊罗左手臂内侧整片的黑色纹身中,绽放着的红色花朵引起了大家的好奇。
伊罗介绍说,这代表着每一位因翼装飞行而逝去的灵魂,“这是我们表达敬意和纪念的一种方式,已经有六朵了。”将被刺上的第七朵生命之花,它属于34岁的维克多-科瓦茨。
(世界翼装联盟主席伊罗)
伊罗这样回忆他永远的朋友,“维克多充满了活力,常让人开怀大笑,所以我们都喜欢跟他在一起。”说到这里,维克多那张金色长发、搭配着黑色络腮胡的笑脸一定浮现在他脑海中,伊罗再次哽咽难言,“ 他就像是一团火焰,灿烂明亮,虽然他已不能像其他人那样继续活下去,但他已经激情燃烧过! ”
34岁的维克多从事跳伞运动已有6年,完成过极限跳伞1250次、低空跳伞250次、翼装飞行700次,此番是以预选赛第二名的身份入围世锦赛的16人大名单。
他迷恋无拘无束的飞行,说自己追求的是自由,“并且是一种终极自由”。这次参赛的目的很简单,“想成为飞行速度最快的人。”维克多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送维克多最后一程,图/何霞)
“ 生 命 都是有限的,我们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面临死亡。 如果你不去追求想要的东西,生命就没有意 义。 翼装飞行就是我所追求的快乐,即使付出生命也愿意。但这并不代表我不怕死、不珍爱生命。恰恰相反,在这个过程中我学会了更加尊重生命、明白生命的价值。” 伊罗 说。
到此,采访告一段落。但我执拗地想要去送他最后一程,请求主办方送我去救援车停靠处。根据当时自己写的文章,经过多位救援人员的通力合作,“从13点13分开始到15点送上殡葬车,维克多遗体的下山过程耗时107分钟之久。”
途中有救援人员手执白色花束一路伴随维克多左右,那是在天门山丛林中遍地开放的、生机勃勃的白色野花。
他问了我一个问题
“ 很多人在一生之中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而他却明白生活的真谛,并愿意为此付出一切。 很不幸,他失去了生命,他是用生命在追随梦想。所以,他在有生之年未能完成的梦想,由我们继续去实现,继续飞下去是纪念他的最好方式。”世界翼装联盟主席伊罗,道出第二届翼装飞行世锦赛如期上演的理由。
当一个鲜活的生命,消逝于眼前,我必须要找到一个答案。
离开张家界之前,我写下这篇文章《走进翼装飞行选手背后的故事:我们是追梦的大孩子》——
有人
不解,认为他们拿生命冒险是种不负责任;有人致敬,佩服他们挑战极限、向往自由的壮举……其实,风险无处不在。倾听内心的声音,同时用科技、智慧、胆识、经验,再加上一些好运气,努力将危险降到最低,已是对生命最大的敬畏。除了是“勇者”,他们更是有故事的人。
两次大难不死 乔恩:“我活着已是奇迹”
墨镜、遮阳帽……秩序册上,选手们的“标配”肖像照,让首次采访翼装飞行运动的记者们很头疼。前辈指了指预赛过后,正在跟友人切磋的某个身影,“他挺有意思的。”
不介意磕磕绊绊的中式英语,也不介意对翼装飞行知之甚少,亲切的美国人乔恩-德沃尔侃侃而谈了起来:“是的,在我还很小、不到一岁的时候曾患上一种罕见的骨髓疾病,医生已经告知我的父母‘准备跟孩子说再见吧’,但奇迹般的,两天过后我的症状全都消失了,变成百分百的正常人,我活了过来!”
生命之于37岁的他来说,仿佛是一场礼赞。几年前,乔恩在某次电影特技的拍摄中出现事故,同样幸免于难,“当时我还穿着滑雪板,身上的线和滑板缠在了一起,最后降落伞没能打开我直接摔在了地面。”以100英里的时速撞上山体的他,神奇般躲过了灾难,“虽然不致于致命但原本也会伤得很严重,但当时的我毫发无伤,我活着已经是奇迹。”
(某位队员的妻女一同来到张家界)
目前,乔恩从事跳伞运动已经有19年。2010年夏天,他还参加了《变形金刚3》的拍摄,穿着翼装飞翔于芝加哥的摩天大楼间,“我的热情在于此——人类的飞翔梦。我也是一支由12人组成的空军跳伞队成员,每年有60、70次的表演机会,通过这项运动我可以四处游历,无限地接近展示这个梦想,并以此谋生,自由支配生活和工作的节奏。所以我总是跟别人说,我很幸运,能把自己的passion(热情)变成profession(职业)!”
当问到每次飞翔前会想些什么时,乔恩给笔者看起了手机屏幕上漂亮的妻子与两个可爱女儿的合影,“跳之前,我都会想想她们。她们很担心但也很支持我,如果我还是单身的话可能无法坚持到现在。家庭让我变得更加有责任心,我必须对每次的训练和比赛格外专注。”
60岁翼服设计师托尼:“7”是我的幸运数字
当一头华发的英国人托尼-拉吉尔从天而降,平安落在天门山的盘山公路时,大家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虽然落地时不是很平顺,但他很快恢复了好心情,还接过了递上来的香烟打算吞云吐雾起来,俨然一副老板的派头。
而他也确实是老板——年轻时做过5年泥瓦匠的托尼,是业内非常着名的跳伞装备制造企业“托尼跳伞装”的所有人,已经经营了36年。他从2003年开始研发翼装飞行服,2004年生产出第一件成品,并于2006年开始批量生产。最早他是在1970年英国皇家骑炮兵部队预备队学习跳伞,如今已经从事四十余载,翼装飞行已超过了4000次,获奖无数。
这次他以预赛第八的成绩晋级,并最终获得第八名。“你知道在这样厉害的参赛阵容中,能进入决赛对我来说就已经是胜利了!而且他们只有我一半的年龄。(为何这么厉害?)这是我赖以生存的事业,装备是我研发制造的,但我并不厉害啦,爬山时我总是在最后一个。经验吧,这是我的优势。”听到很多队员都视自己为偶像时,老者笑了起来,“他们这么说是希望买装备时能便宜点吧(笑)。”
几天前,托尼在中国度过60岁大寿,本届世锦赛也是他的谢幕战。问起生日愿望,他笑着说:“ 我的生日愿望已经实现了,首先,我还活着 ;然后,我又进入了决赛,如果最终能得到第七名那就更好了。‘7’是我的幸运数字,去年的比赛我是第七、我的头盔是7号、刚才是我的第七跳……不过我的生日不是,哈哈,是十月。”
(乔纳森问鼎冠军,他的悲伤与笑容都那么纯粹)
还有7岁开始第一次尝试跳伞的法国选手弗雷德;唯一的女选手、美国护士爱伦;翼装高空跳伞设计师杰夫;四项吉尼斯世界纪录保持者乔纳森……个个都身怀绝技,又有着好故事可以说。
至于最初的那个问题—— 为什么会喜欢翼装飞行? 获得亚军的美国选手诺亚的回答很有代表性,他反问了我一句:“我想大家在儿时都做过关于飞翔的梦,难道你没有过吗?我们只是继续追梦的大孩子,不想长大而已。”
——2013年10月13日,发表于新浪体育
当时听到这个回答,我瞬间理解了、满足了。
因为小时候,我就曾因痴迷武侠片而恳求隔壁哥哥教我“轻功”!而我也真的按他说的那样——在鞋子里装满沙子,满操场跑圈。不正是想要体验飞檐走壁,“像鸟一样自由”的感觉吗?只是有的人,长大后,不再做同样的梦了。
原本对灾难性报道,都有着本能的抗拒。简单浏览了几篇5月12日在张家界天门山,因翼装飞行遇难女大学生刘某的文章。据报道,24岁的她酷爱极限运动,除单板滑雪、潜水之外,三年前开始学习跳伞,两年前开始学习翼装飞行。
2013年,被问到想对准备从事翼装飞行的中国朋友说点什么时,世界翼装联盟主席伊罗坦言:“首先一定要有动力和决心,其次你要非常清楚这项运动的风险。千万不要以为翼装飞行,是一件只需要胆量的运动。不管是谁,除了要有激情和大量经验的积累,必须把安全放在第一位。 每次我们都会做好充足的准备,大家都有着多年经验,也愿意去承担这样的风险。 ”
确实跟翼装飞行运动发达国家的选手相比,这位95后的经验还太过稚嫩。但去世的她,不应只是翼装飞行这类极限运动的反面教材。
除了汲取教训之外,更应该注意到几个细节——这个已完成200次独立跳伞的大四学生,之前是一位恐高症者;因为正视极限运动的风险,她签署了人体器官捐献志愿书。
“活着”,对于这些逝者来说,不仅是个动词,更是一个形容词。
(何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