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杨的职业生涯在「八年禁赛」的处罚公布时已经结束了，如今上诉也只是为这个终点画上一个还算体面的句号。

2012年奥运会那个横空出世的游泳天才，在八年之后以令人错愕的方式告别，而他，本已站在这个时代中国体坛「旗手」的位置。

他一次次用金牌回击质疑，又一次次用言行制造争议。

澎湃汹涌的互联网时代让孙杨得到了远超过先辈的关注度，但同样的，也正是这澎湃汹涌的互联网时代让聚灯光下的孙杨赤裸裸的暴露在大众的视野。

李宁、邓亚萍、郎平、姚明、刘翔、林丹、李娜······这些曾在不同时期皆以突破性的成绩成为众人眼中优质的「国家偶像」时，一个不完美的「国家偶像」时代，正随着孙杨的离去而开始。

文 ｜倾城

1

体育，是中国最优质的偶像产出地。

因为他们以国家形象站上赛场，而奖牌的背后，升起的则是五星红旗。

当偶像与国家相加，则意味着他必须是「完美」的，至少，必须是在理论层面满足了绝大多数人对于优秀的定义。

成绩是先决条件，其次则是个人，虽然从某种角度而言，这二者同等重要。

2012年，孙杨在伦敦一举夺得了400米、1500米男子自由泳金牌。

黑头发，黄皮肤，一个中国人在奥运会的游泳项目中拿下了两枚重量级的金牌。

四年前的北京奥运会上，17岁的他以15

而这一次，所有人见证了这个不可思议的时刻到来。

毕竟，21岁的孙杨为中国游泳实现了奥运会历史上「0的突破」，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登上了最高领奖台，此时奏响的「义勇军进行曲」分外响亮。

孙杨1500米自由泳夺冠 图源全体育

只是一夜之间，俊朗的 「大白杨」登上了微博热搜榜，所有中国人都像是迎接一个新的时代般，双眼紧紧盯着这个从水中蹿出的神奇小子。

随后的200米自由泳与4x200米自由泳接力中，孙杨又再度帮助中国队拿下一枚银牌与铜牌。

「飞鱼」菲尔普斯只用一句话就概述了他为何足以成为泳坛的下一位王者「孙杨的姿势、划水动作几乎完美。」

以任何词汇来形容这个光辉时刻似乎都显得苍白，只有孙杨自己清楚，为了这一刻，他付出了什么——

一个孩子珍贵的童年，一个少年应有的青春，以及每天14-20公里的水中训练而导致的已被磨平的指纹。

是的，他来了。

中国体坛开启了「孙杨时代」，而交出上一个时代绶带的正是轻吻栏架后独自跳向终点的刘翔。

刘翔摔倒后轻吻的栏架，单腿跳向终点 图源全体育

2

说来也巧，刘翔第一次奥运夺金时同样是21岁。

2004年的雅典，12"91的奥运会纪录。

在黄种人最不擅长的田径领域，从预选赛起一直嘻嘻哈哈的刘翔面对镜头哽咽地讲到「谁说黄种人不可能拿到奥运会前八名？我今天一定要证明给大家看，我，是奥运会冠军！」

将骄傲与荣誉留给自己与祖国，将冠军丢给傲慢与偏见，「飞人」的诞生，将中国田径一下子向前推动了数十个年头。

从此，再没有人敢叫嚣着「中国人是跑不快的。」

（编者注：2002年法国室内田径比赛中，刘翔遭遇裁判误判取消成绩，孙海平上前理论时得到这样的回答。）

从雅典回到上海的刘翔，得到的待遇与如今的孙杨几乎一般无二。一个阳光、积极又充满朝气的大男孩在这样的成绩衬托下，自然而然的蒙上了一层耀眼光环。

我们迫不及待地寻求认可，寻求发声，从经济到政治，再由文化向体育。

将家国情怀刻在骨子里的中国人，终于在李宁、邓亚萍、郎平之后再度找到了足以寄托这份情怀的代表，一个优质的「国家偶像」。

刘翔2004年雅典夺金 图源全体育

2006年，瑞士洛桑，12"88，世界纪录。

2007年，世锦赛，12"95，完成大满贯。

中国「飞人」用三年时间完成了对世界110米栏项目的统治，正如八年间为中国游泳队游出14枚金牌的孙杨。

风头无两的刘翔怎么也不会想到，2008年的北京奥运会竟然让他从宠儿一跃成为了「全民公敌」。

2008年8月18日，鸟巢体育场，110米栏预赛蓄势待发。

一声枪响过后，自起点线冲出的刘翔痛苦地停了下来，撕下身上的参赛号码，低着头走出了赛场。

偌大的鸟巢霎时间一片死寂。

只一夜酝酿，刘跑跑、刘退退的称号便随处可见，「他只是惧怕承担压力才不跑」的论调大行其道。

央 视记者冬日娜总结道： 「当年雅典大家有多爱他，北京就有多恨他。」

事实证明，一个全民偶像轰然倒塌的速度，与他之前被捧到了多高的位置成正比。

奥运会的两次退赛算是刘翔职业生涯最大的「黑点」，除此之外，他已经将偶像的完美形象维持了足够久的时间，直到孙杨的出现，两人在伦敦顺利完成了交接。

可也从此时起，中国大概再也不会出现拥有着完美人设的「体育偶像」。

孙杨2019世锦赛400米自由泳夺冠 图源全体育

3

最近一个，从头至尾皆保持着大部分清白之身的人，大概是姚明。

初入NBA时用铿锵有力的「有」字表达了决心，成为篮协主席后用斩钉截铁的「我」字担下了责任。

也许是得益于他的沉默，也许是得益于他为了奥运会甚至搭上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因此这个用力站上中国篮球顶端的小巨人，真的如人们口中所称呼的「长城」般，褒奖远胜非议。

NBA记者将中国队称为姚明一个人的队伍，姚明回答到「中国这两个字不是任何一个个体可以代表的，每一个人身上都有闪光点。我们应该发掘更多的闪光点去完成中国这个词，而不仅靠某一个人或是某几个人去说这就是中国，这太苍白了。」

时代的特质在反馈在人的身上，便体现在所经历的一切事之上，任何被赋予使命感的英雄皆逃不开这种宿命般的桎梏。

1988年，已至退役年纪的李宁被迫参加了当年的奥运会，体操项目是中国队的优势，而参赛者又是「体操王子」李宁，因此无人理会他的年纪、伤病或者情绪。

他是「完美」的运动员，而完美等同于不能失利， 但李宁输了。

回国后他收到了粉丝寄来的刀片与绳索，成了丢人现眼的「体操亡子」。彼时的中国体坛，还是更看中成绩，以成绩来衡量偶像便不存在太大的偏差，可凭此万人敬仰，也会因此一落千丈。

但如今已不再是了。

高度发达的网络时代，没有什么逃得出芸芸众生的双眼，当偶像的一举一动皆处在大众光明正大的「窥视」中时，便决定了不再会出产如上述几人般的「完美偶像」。

姚明在2008年奥运会 图源全体育

相比于孙杨，上述几人至少在大部分情况下都保持着与时代旗手相匹配的成绩与形象。

但孙杨不同，他擅长用言行制造争议，再用成绩回击质疑。

他没能从姚明身上学到一丝一毫，用突破性的成绩将自己同国家形象相捆绑，这是个异常愚蠢的人设。

「偶像 」是用成绩来让大众给予，而并非是以这个身份来绑架大众。

2013年，在伦敦奥运会结束一年后，孙杨开始接连曝出负面消息：

高调曝光恋情，并多日未参加系统训练；

与教练朱志根发生冲突，一度由警方介入；

无照驾驶追尾公交车，微博道歉了事。

如果上述一切尚有私情在内，但接下来的一场「禁药风波」却为他埋下了长久的隐患。

2014年5月17日，孙杨在尿检中被查出使用了违禁物质曲美他嗪，遭国际泳联三个月的禁赛处罚。同时剥夺全国游泳冠军赛1500米冠军头衔，罚款5000元。

孙杨放弃B瓶检测。（编者注：根据规定，兴奋剂检测A瓶样品出现阳性时，运动员有开启B瓶和参加听证会的权利。）

这件事直到11月24日才被公之于众，国家游泳队领队许琦为其声援，体育总局游泳中心更是取消原定的新闻发布会，只用两页名为《关于浙江有用运动员孙杨误服心脏治疗药物收到处罚的情况通报》打发了到场的记者。

看得出来，整个国家体育系统都在竭力维护孙杨的公众形象，以此保护这个未来的中国体坛领军人物。

这件事后来被解读为孙杨团队的不职业，以其一封道歉信也不了了之。

孙杨日后成为浙江乃至中国队真正意义上的旗手 图源全体育

4

孙杨依然在夺冠，两届世锦赛5枚金牌，蝉联最佳男运动员称号。

从200米到1500米，他看起来无所不能。在菲尔普斯之后，他就是当之无愧的泳坛王者。

他一次又一次站上荣誉的高峰，身披国旗，甚至因个人赞助商与游泳队赞助商的冲突在夺冠后以国旗来遮盖商标。

面对来自对手的质疑，他会以「你可以不尊重我，但你必须尊重中国」与「you are loser，I am winner.」来回应。

在这一汪碧水里，孙杨将个人主义发挥到了极致。

胜负、利益、个人、国家，他以中国人的名义夺冠，也以中国人的身份来实现个人价值最大化，无论是场内或者场外。

他的赞誉总是多余争议，因为绝大多数可发声的平台，包括体育总局都在竭力维护他的形象，保护着这个总说要长大却怎么也长不大的男孩。

可谁也无法预料，孙杨的职业生涯会毁于一次常规检查。

事情发生后，孙杨的母亲杨明成为第一个被深入挖掘并曝光的对象，似乎是她那些听起来就匪夷所思的行为一步步毁了孙杨， 而后便是孙杨自己。

这一次，他仍然选择将舆论引导至「被针对」的方向，可这一次，他站上的不是领奖台，而是法庭。

孙杨在谈话节目中 图源孙杨吧

中国的群众对于这个「任性」的偶像已经给出了太多太多的包容。

他面对的是比李宁、姚明、刘翔凶猛数十上百倍的网络时代，可在「暴力抗检」发生前，这个性格极度自我，甚至有些目空一切的年轻人被太多人集体保护了起来。

借着这份保护，孙杨会跟主教练翻脸，跟国家游泳队叫板，甚至将个人利益置于队伍之上，只因这个队伍绝大多数的荣誉皆来自于他。

他一步步游上了这个时代中国体坛的最高点，也在一次最令人费解的任性后跌落谷底。

从三月初至今，孙杨沉默了整整两个月，他无力再以过往的姿态对抗现实，于是把自己藏了起来。

而中国，也终将与「完美偶像」的时代彻底作别。